第二章 · 朱阳煜微烛💚
朱阳煜微烛
苏景的神识直到看着苏野转身朝竹林的方向离开后才暗自收回，夕阳的余晖将他回家的路照的金黄。他知道苏野要去竹林做什么，可他现在也想为苏野做点什么。
太阳是最富有的神明，他慷慨的将晨曦，将暮色，将晚霞赐给每一片山林。山林亦是毫无保留的将这份恩赐传递给生长在这里的一花一草，传递给行走在其间的每一位有缘人。
苏景就是这样的有缘人。他喜欢走在日暮下的山林，不，他也喜欢清晨的山林，雨后的山林，槐序的山林，岁馀的山林。他喜欢一切的山林，也喜欢山林的一切。
往常回家的时候，苏景总是会不自觉的在这片林子里多待上一会儿。仲春的朱顶红，槐序的虞美人，金秋的迷迭香，岁馀的蝴蝶兰，都是苏景的玩伴。前些日子天气好，苏景每天都要待到晚饭的时辰才回去。
今日的天气比前几日的天气还要好上几分。夏风骀荡，苏景觉得自己应该更高兴些才对，可是苏野背后的疤痕在他脑子里面挥之不去。他一遍遍的回想着，没心情去管今天的天气如何，更没心思去想他的话本子。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三十六道弯，而在最后曲径通幽的地方，有一片村庄，那里就是苏景的家，也是苏野的家。苏景有个习惯，经过了多少道弯就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数，数越大苏景走的越快，数到三十六的时候苏景已经是连走带跑的往家里赶了。
但是今日的苏景已经记不得他数到几了。他的步子迈的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将脚底的树叶残枝踩的吱呀呀响，神思涌动，脑海里面回忆起了他和苏野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三年前的一个晌午，苏景一个人在望日峰上待了许久。大半个月以来，他每日都要花好几个时辰的功夫坐在望日峰最高的那棵千年龙柏的树冠上，看飞鸟缱绻在云缕，看池鱼氤氲在碧涧，看薰风吹拂新绿，看露雨泽润青茵。
苏景喜欢这般的日子。他轻轻阖上眼睛，鎏色的光晕在眉目间流转，神识慢慢的从眉宇向四周蔓延。神识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燥热皆被抚平退散。
他的心念随着神识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在快要溜达到这片林子外的时候，突然觉察出一道近乎微弱的喘息。苏景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立刻将散漫开的神识向那道喘息声的方向聚拢。
当苏景的神识拢在喘息声传来的那处地方时，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少年眉头紧锁，眼帘低垂，嘴唇苍白，身体似乎因为太过疼痛而轻微的颤抖着，那一道道似有若无的喘息声让苏景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被灌下两大碗孟婆汤。
苏景赶紧从龙柏上跳下来，火急火燎的朝受伤的少年那赶去。他的鞋不太合脚，跑起来总是有些磕磕绊绊。途中苏景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又一声。苏景管不了那么多，顺手摘了几个看起来能吃的果子就揣进自己身上唯一一块儿还称得上干净的地方。
等苏景赶到的时候，少年的气息已然又微弱了几分。苏景意外的看到，少年原本空荡的尾骨处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条玄青色狼尾，只是这尾巴也同他主人一般，像霜打的茄子，软塌塌的倒在一旁。
“这是…狼族？连人形都已经没法完全维持了，看来伤势真的挺严重。”心念及此，苏景顾不得多想，眉头微蹙，赶紧释放神识将少年笼罩在其中，同时心中密词默念，一道裹挟着夜交藤香的软风自苏景处落向了少年的眉心。于此同时，一串如江南小调般的低吟声传进了少年的耳畔。
苏景一边维持着“安神诀”，一边分神仔细观察着少年的反应。只见少年颤抖的身体随着耳畔的低吟声逐渐平静下来，紧锁的眉宇也舒展了几分。他的呼吸声不再断断续续，而是浅浅的起伏着。
苏景看着少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衣料，露在外面的身体满是凝固的血痂和数不尽的刀口子，狰狞的刀口上沾满了污泥和血垢。苏景不知道少年经历了什么炼狱般的痛苦，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苏景轻吐了口气，他的神识具有宁心静气的作用，“安神诀”也能帮助缓解疼痛。然而无论是苏景的神识还是“安神诀”都只能起到镇痛宁神的效果，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虽可以短暂缓解少年的痛苦，但想要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只能…
想到此处，苏景毫不犹豫地伸出左臂，拢起袖子固定好。右手幻化出一道风刃，在左臂的动脉处深深地划了一道豁口，豁口裂开的瞬间，鲜红的血液随着苏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缓缓流出。
苏景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奶猫，有一次它不小心误食了一种致命的毒果子，苏景发现的时候它腹痛的在地上不停的翻滚。苏景将它抱在怀里，正准备动用神识，不料手掌传来一阵刺痛。苏景看到小奶猫不小心划破了他的掌心，又将渗出来的血舐了干净。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小苏景瞪大了眼睛。他惊讶的发现，原本已经快要不行的小奶猫竟然恢复了精神，乖乖的躺在他怀里睡着了。苏景用神识探查了它的状况，虽然还是虚弱的很，但是已然没有大碍。
小苏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聪明的他立刻意识到，他的血液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有些兴奋，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一旦让其他人发现了端倪，必然会给他自己带来大麻烦。
苏景怕疼，自那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动用他身体的能力。他小心翼翼地挤了挤自己的伤口，想让血流的更多更快些。他蹲下身子，将左臂悬在少年的额头上，让血滴落的位置正好在少年嘴唇的上方。他又把右手在自己身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然后用食指试探性地想要撬开少年紧抿的唇瓣。
少年不知道是痛的牙关紧闭还是不喜欢嘴巴被人触碰，苏景试探了好几次依旧没能让他把嘴巴张开。他动脉处的血滴在少年的唇瓣上，像是红梅落入冬雪。
苏景灵光一闪，低头在少年的耳畔悄声说了句“对不住了。”然后右手不轻不重地给少年的腹部来了一拳。平日里这种力度打在少年身上就如同隔靴搔痒，但他伤的实在太重，苏景一拳下去，少年就痛的忍不住张嘴抽气。
苏景瞅准机会，下意识的用力掐了掐自己的伤口，鲜血像山间细流似的落进少年的唇缝。苏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里也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别人喂血，效果如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多久，只见少年的狼尾动了动，十数息的功夫之后就消失在虚空中，唇瓣也悄悄泛起了些微血色。“有效果了！”苏景心中大喜，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
只是…苏景用神识探查了他的身体，生命体征微弱的像是一颗随时会熄灭的火苗，更别说风吹雨淋了。苏景叹了口气，默默把自己的袖子拉的更高些，然后又划了两道口子，一股脑的全喂进少年的嘴里。
苏景像是一位不断给火苗添柴的人，期望着火苗能越烧越旺。他就这么直愣愣的举着胳膊，等到手臂酸的快要抬不起来的时候，才用手边的野草给自己的伤口随意的处理了一下。
苏景看着少年刀口周围的污泥和血垢，便想着背他去山脚边的溪流。正当他试图抬起少年的手臂时，却发现他右手的五个手指全都微蜷着插在泥土当中。
苏景把手覆在少年的手背上，掌心发力，一点点地将少年的手从泥土里分开。当他再次抬起少年的胳膊时，一枚暗红的狼牙戒指从少年的手掌心滑落。
苏景估摸着这是对他很重要的物品，便从身上扯下一块料子，将戒指小心翼翼的包好，然后带在身上。他背起少年的时候才发现，少年比他要高出半个额头，而且…苏景感受到自己的小腿在微微的颤抖，心里嘀咕道：“狼族都这么重的吗！”
到了溪边，苏景将少年安放在一棵青柏旁，将一直带在身上的野果子拿到溪边冲洗干净，又将包果子的布料来回洗了好几遍，方才回到少年身边，清理着他身上化脓的血口子。
清理的时候苏景才知道什么叫触目惊心。岂止是刀口子，他背上有五处被穿喉箭中伤的痕迹，箭矢上有防止伤口愈合的药，到现在还在血流不止。腰背上还有数道被刮骨鞭鞭笞的痕迹，血肉模糊，伤口之深可见白骨。尤其是心口处的那几道口子…苏景每清理一处心便俞沉一分。
等苏景将所有的伤口处理完毕时，天空已是墨色。他轻轻拭去少年面上的尘土，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少年还未清醒，双目紧闭，眉宇间却带着戾气。苏景本以为自己长的够俊了，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年比他要更多几分峻朗。
苏景坐在少年的身侧，又在自己右臂上划了几刀。他一边给少年喂血，一边阖上眼准备休息。但是手臂不时传来的疼痛让他毫无睡意，便强睁着大眼睛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便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就这么过了一日，两日…苏景看着少年身上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估摸着再有个十几日的功夫，他就可以宣布他从阎王爷手中把人给抢回来了。
等到第三日早晨，苏景在睡梦中被脖颈处的一阵酥麻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颗玄青色的狼脑袋。小狼还没有醒，嘴巴似乎咬着…自己的脖子？！
苏景瞬间清醒，他慢慢的试图把自己的脖子从它嘴巴里面悄悄挪出来。正当苏景挪出来的一刹那，小狼猛地惊醒。“你你你别咬脖子，咬脖子我就会死掉，死掉的话我就不能救你了！”苏景没过脑子的冲小狼嚷嚷着。
小狼歪头看着苏景，眼睛里面似乎透露着一种…看傻子的神情。它有气无力的咬住苏景的胳膊，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苏景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任何的伤口。他意识到小狼没想伤害他，就由着他咬着自己的胳膊。
第七日的晚上，苏景去林子里找吃的。前几日小狼化成狼形，应该是妖族的自我保护机制，毕竟维持人形要消耗更多的能量，而狼形可以更好的恢复。他又找了一些野果子，准备等小狼化成人形的时候果腹。
正当他往回走的时候，发现少年模样的小狼在满地寻找着什么。苏景心领神会，赶紧跑到他身边，把自己身上一直带着的那枚戒指递给了小狼。小狼先是恶狠狠的盯着苏景看，后来想到什么似的，收起了眉宇间的戾气，自顾自的将自己蜷成一团，又沉沉的睡过去了。
苏景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这副模样，浅浅地对他说了句：“小白眼狼。”然后又娴熟的在自己手腕上划破几道口子，喂进小狼嘴里。他靠着小狼躺下，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在小狼背上，嘴里念叨着：“没事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九日，苏景不知为何一觉睡到了正午。这两日他总觉得身体有些疲软，可能是流了太多的血，又或者是天气炎热了几分。苏景在睡梦中不断的翻身，试图逃离阳光的照射。恍惚间，有一道阴影蒙上了他的眼睛，为他隔绝了晃眼的光。
等苏景醒来时，正好和一双深邃的眸子对视，黑曜石般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的烈火。苏景还没回过神，就看到眼前的人低身伏于自己的耳畔边，用清冷又炙热的声音对他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朱阳当空，烛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