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鸣蛩惊梧桐🤎
鸣蛩惊梧桐
栋宇相望，桑梓接连。怀桑殿中的桑树像是一夜之间耗尽了生气，连带着怀梓殿中的梓树也衰败了大半。它们像是流干了眼泪的孩童，眼底只剩下不仁的麻木。
没过几日，一则震惊整个白谷域，乃至整个大乌都有所耳闻的消息传了出来，白谷域域主的小儿子，因与长兄生嫌已久，遂在金鸾祭当晚手刃了兄长，域主大人一怒之下将其击杀，然后急火攻心昏倒在了殿中。
又过了好些时日，当苏景在饭桌上听到苏野提起此事时，不禁感慨道：“大乌的人可真够狠的。”苏野挑了挑眉，状若无意的回了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然后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吃饭了。
苏野几日前就跟苏景商量着去山谷的更深处寻些珍贵的草药，然后拿到城中去卖。最近战事颇多，大大小小的流寇扰的人心惶惶，需要药材的人应该也不少。
“那日王觋医离开前我曾问过，这片山谷里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玉麟草，可治百病，他曾在年少的时候遇过一株，之后便无迹可寻了。”苏野对苏景说道。
苏景坐在门口的青石上，望着不远处在枝桠间载飞载下的衔欢燕，撑着脑袋说：“这好办，我和你一块去寻。”苏野摇了摇头，皱眉道：“太危险了，我一个人去便可。”
苏景撇了撇嘴，仰头看着苏野，状似不满的说道：“苏野，你忘了我的看家本领是什么了吗？”苏野怔然，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略微思索了片刻后说：“那我们明早出发。”
苏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自信非常的说道：“包在我身上！什么玉麟草，万年参我都能给你挖出来！”苏野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抹鱼肚白好似从山涧清淙中缓缓流淌而出。苏野在闭目凝神之际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紧接着就听到苏景扯着嗓子喊：“起！床！…唔！”
苏野一手捂着苏景的嘴巴，一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然后从被褥上仰身而起。苏景从狼爪下躲开，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拉着苏野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早上我已经在附近探查了一番，跟我来！”
苏野就这么跟着苏景往山谷的深处走，苏景走在前面，眼眸虚张，在他身前还有星星点点的墨绿色荧光跃动着汇成一条蜿蜒的蛇线，似乎在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苏野在距苏景身后一步之外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跟随着，狼眸微眯，瞳孔里血色纹路若隐若现。当他们来到毫无人迹的地方后，每往山谷深处行进一里，苏野的神经便更紧绷一分。
走着走着，阳光好像变的越来越稀薄，两个人的步子放缓，苏景身前的绿色荧光突然突兀的四散开来，如惊弓之鸟般的消失在两人眼前。
苏景蓦地睁开眼，神识向周围释放而出，鎏色的金光将这方空间都照亮了几分。苏景微微皱眉，在稀薄的阳光下似乎有一层极淡的雾在游走着。
一缕似有若无的空气掠过苏景的鼻尖，霎时间滔天的火光在苏景的脑海里涌现，吞天坼地的轰鸣声让苏景的神识都变的摇摇欲坠。苏景赶紧运转神识，将扩散于外的神识聚拢在眉心，嘴里大喝：“苏野！屏气凝神！这里有妄气！”
妄气，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它能唤起人心中最可怕的念头，神识孱弱者一个不慎便会在无尽的虚妄中沉沦。
苏景虽说没修炼心法，但神识能量极为庞大，在吸入妄气的刹那间便靠着磅礴的神识能量抑住了内心的妄念。可妄念在脑海里出现的那片刻，依旧让他的心神动荡不已。
苏景深呼了一口气，陡然听见了身后一声l悲戚的狼嚎。“不好！”苏景急忙转头，发现苏野双手抱着脑袋跪坐在地上，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暴起，猛烈的抽动着。
苏野死死咬着牙，面部的肌肉因为太过用力而不住地颤抖，紧锁的眉峰被血光和戾气笼罩在内，身后一张巨大的玄青色狼影也低伏着头颅，狼尾不安又狂躁的不断晃动。
苏野感觉血液里的那股能量要把他撕碎了，他好像置身在滚烫的沸水中，体内升腾的热浪将他一寸一寸的吞噬。脑子里是无穷无尽的尸山血海，无数凄厉的哀鸣声仿佛在撕扯着他的神经，势必要让他一同坠入血海。
苏景看到他这副模样，急忙双手结印，安神诀和神识如洪流般的朝苏野涌去，除了维持自己不被妄气侵袭的那一部分能量外，其余的能量尽数传向了苏野。
苏景的神识刚接触苏野的那一刻，苏野浑身暴动的能量有片刻的收敛，然而没过多久，苏景就发现无论是他的神识还是安神诀都没法减弱苏野的痛苦。
冷汗不断的自苏野额头滑落，背后也早已被汗水浸湿。他像是搁浅在岸的鱼，狼狈又无措的喘息着。苏景又尝试给苏野灌输自己的能量，仍是不起半分作用。
苏景毫不犹豫的右手化刃，正欲往自己左手动脉划下的时候，被一只颤抖却有力的手握住了手腕。
苏野微微侧头，眼神里是隐晦的坚持，他喉间微动，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不…要…”，然后轻轻晃了晃苏景化刃的胳膊。
苏景反手就抓住了苏野的手掌，有些哽咽的细声说道：“别怕，我马上就带你回家。”说罢，便欲起身去背苏野。苏野摇了摇头，无力地说：“别让…奶奶知道…，我们还要…还要采药…”
他望着苏景，扯了扯干涩的嘴角，道：“你…能不能…转过去，陪我说说话…”语气里有极力遏制的痛苦。苏景盯了他片刻，然后在苏野带着哀求的目光中缓缓转身。
他双手死死攒着衣角，努力强迫自己沉浸在回忆里。
“小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母亲留下的一对鸳鸯玉，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我发火…”
“在学堂上学，我交了很多好朋友，偶尔喜欢发呆的小和尚，总是想家的虎妞，还有嘴硬心软的…”
……
苏景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他只能感觉到身后之人不断传来压抑的闷哼和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
慢慢地，阳光抽丝剥茧般的褪去，连带着妄气也消失在阴影里。等空气中的妄气尽数退散后，苏景悬着的心才松了绳。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苏野？”没有听到回答，他猛地回头，却落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他从那眸子里看到了寥廓的山，凛冽的风，还有…愣神的自己。眸子里的山风就那么把他包裹着，裹得他的胸膛不受控制的起伏起来。
苏景的呼吸有些急促，刚欲开口就听到苏野弱弱喊了声：“冷。”他赶紧坐的离苏野近些，就见到苏野伸手紧紧环住了他的手臂，嘴里嘟囔着：“太阳是不是被你赶跑了？”
苏景不免有些好笑，哄小孩子一样的说：“太阳啊也要休息了，再等一会儿，等我们小狼睡着了，太阳就出来了。”苏野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说：“睡不着。”
“睡不着就数…”苏景刚想说数星星，却发现今晚的天空黑的没有任何光亮。耳边却传来苏野的声音：“一，二，三…”数着数着，苏野的声音慢慢变轻，直到“七十一。”苏野把这个数字念的格外清晰，然后便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苏野被阳光晒得眼皮发烫。他惺忪地睁开眼，就见到苏景站在光亮里，朝他伸出手，面带笑意的对他说：“回家吧。”
苏野愣在原地，阳光从头顶将苏景笼罩起来，然后慢慢的，一点点的，驱走了他身后的黑暗。
尘芥镇。鹿行扬尘，余舟一芥。
尘芥镇是大赢和大乾绵延万里的边界线中，较为出名的一座大镇。这里混杂着大赢和大乾各方势力的眼线，也是无数走途无路之人的避难所。
由于大赢和大乾经年累月的摩擦，逃离在此的流民不断壮大，逐渐发展成一些大大小小的集团势力，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雔帮”。
雔帮有两位帮主，大帮主是赢国的边防士兵，据说在一次和大乾的战争中，因为不战而退被将军全境捉拿，方才逃到此地。
二帮主的身份鲜有人知道，江湖谣传，大帮主在和其他帮派的斗争中，险些身亡，是二帮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大帮主于危难。
苏景和苏野将这尘芥镇的大致情况了解后，便找了块靠近寺庙的干净地方，将药材分门别类的铺在地上。
上次苏野被妄气侵袭后，苏景便在周围发现了一小片玉麟草，约莫十数株。后来两人又在整片山群探查了一番，将好些珍稀罕见的药材都搜刮了个干净。
苏景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靠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不少人的视线都会往这个方向打量。当他们发现地上的药材时，许多人眼睛里都冒着贪婪的光。
但是没多久他们就发现，站在药材堆旁的还有一位身材挺拔，目含血光的少年。少年背后玄青色狼影宛如实质，狼眸扫过每一位过路人时，都会散发狠厉的威压。
今日的天气有些闷热，蝉鸣的流响从梧桐树梢间淌出，苏景听着，有些好奇地说：“今日这蝉声倒是比往日山间的更为清亮。”
苏野抬眼朝树上望去，说：“梧桐树高，而且枝叶繁疏，蝉居高处而鸣，这声音自然传的远些。”
不远处的一座楼阁上，一道清拔的身影坐在墨绿屏风旁，面前是红木茶台。他揭开台上的茶盏，热气袅袅升起。他对着杯沿轻轻吹了口气，就听到苏野的话音传入耳侧。那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嗤笑了一声。
“居高声自远啊。”
他浅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然后随手朝梧桐树甩去一道绿色的劲风，蝉声顿时戛然而止。
“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