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池鱼覆清泥💙
池鱼覆清泥
崇宁十七年，夏。
大赢和大乾边境交界处，有一片绵延万里的峰群，高低起伏的碧山翠峦间，有一座不起眼的山头。山头上满是扎根了数千年的烟松，四季常绿，他们像是风霜饱经后的老者，仍怀揣着一颗稚子之心，年年常乐。
远处几只结伴的闲云鹤悠悠飞来，在这片松林旁驻足小憩。闲云鹤性怯，喜静，寻常人一生都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今日这座山头却能引得它们落脚歇息，想来是发觉这片林子没有人迹。
山脚边有一条小溪深深浅浅的流淌着，溪水中生活着一种独特的鱼，在太阳照射下其鳞生霓色，故而称其“彩鳞鲭”。阳光在水面铺开时，会有彩色的流光自水里晕染开来，像是把整个大赢的胭脂都倒进了溪水当中，故而这条溪水又被称作“彩粼溪”。
那几只闲云鹤正立在烟松边上闲散地整理着羽翼，突然从彩粼溪的方向传来了“扑通”的落水声，紧跟着又传来一声“哎呦——”。声音不算太大，却也惊的闲云鹤们如临大敌似的振翅而逃，仓皇间还能腾出空朝彩粼溪那边探个脑袋，隐约能瞧着溪边有两道模糊的人影。
其中一名头戴蓑笠帽的少年低坐在溪旁，不急不徐的将裤脚卷到及膝的位置，又拢了拢袖子，从身侧拿出一个竹篓，熟练的将篓中的衣物放入溪水中，帽檐将少年的脸尽数没入阴影，可水里倒映出的那张脸，连隔壁家的小奶猫见了都要羞的转身就跑。
少年浣衣的同时，眼睛不时瞟向一旁，别家的小奶猫跑不跑不知道，但自家这位…刚刚那声“哎哟”便是自家这位“小奶猫”抓鱼不成，反将自己扑空在水里湿了个满身发出来的哀嚎。
这位“小奶猫”也没有气馁，重新调整了姿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将大半个身子都没在水中，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几条浑不知情的游鱼在水里交尾欢腾，其间虹芒交相辉映。
片刻过后，他猫似的缓缓弓起背，嘴唇翕动，水面腾的升起一层薄雾和光晕，光晕缓缓向鱼群拢去，原本在水中撒欢的鱼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尾巴还在轻微的摆动着。就在鱼群失神的瞬间，这位少年忽地向鱼群扑去，溅起巨大的水花和池底的青泥。
浣衣的少年正在抖落一件刚洗净的素色长衫上的水珠，耳畔边便传来了水花溅落的声响，还没反应过来声响的缘由，便见到青泥将手中的长衫又沾了个满怀。
少年的手顿时僵住，额头青筋猛跳，他闭上眼，努力长吸了一口气，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后方才咬着牙，睁开眼睛，冲着抓鱼的少年从牙缝中生生挤出几个字：“苏景！你能不能——”
话还没说到一半，苏景就从水里起了身，手里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彩鳞鲭。夏日的阳光在这片茂密的山林里也只能堪堪从树叶的缝隙里漏出几片金纱，金纱似的光芒笼在苏景脸上，让人移不开眼。
浣衣少年盯着他怔了片刻，刚刚还作势要吓唬苏景的气焰被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打消了，顷刻间化作笑意，望着苏景那张被泥星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脸，只剩两只扑闪闪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苏野你快看！这条彩鳞鲭的个头比以往抓的那些都要大！”苏景一手叉着腰，一手举起刚抓的家伙朝苏野那边使劲儿晃了晃，泥星子也遮不住脸上的兴奋劲儿。
苏野象征性的朝苏景比了个大拇指，又从自己衣服里面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过去，然后伸手接过他手里抓着的那条彩鳞鲭，声音淡淡，目光中却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把脸擦擦。”
待苏景将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之后，苏野用手舀了勺清水，一把薅过苏景的脖子，他看似大力实则不轻不重的将苏景脸上的泥点子抹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捏了捏苏景被抹地有些发红的脸蛋，这才满意的将人放了回去。
“这人怎么擦脸也这么用力。”苏景小声嘟囔着，苏野站在一旁，将苏景的嘀咕听了个清楚。他看着苏景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想将梅花酒倒进牛乳里面试试，看看是不是也会像苏景的脸这般，白里泛着红。
苏景一边拧了拧自己湿透的衣服，一边对苏野说道：“奶奶今天的腰伤又发作了，眼睛也看不太清楚，咱们回去的时候去趟王爷爷那，请他老人家再给奶奶瞧瞧，顺便再去趟——”，苏景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了嘴，拧衣服的手速加快，余光却看向了苏野，好像在打量苏野有没有听到他那后半句话。
苏野嗯了一声，状似没听见后半句话地整理着篓中的衣物，心里却明白苏景的小算盘。前段日子苏景迷上了沈姨家从镇上寻来的话本子，吃饭也看，睡觉也看，连同他讲话时也总是想着话本子里的故事。
苏野气闷，担心他因为太过入迷而荒废了修炼，便将话本子还给了沈姨。苏景知道后去找苏野理论，苏野只回了他四个字：“为了你好。”苏景自知打不过苏野，但是又心心念念着话本子的后续，便盘算着再偷偷去趟沈姨那把话本子拿回来。
正当苏野将脏了的手帕和长衫重新放入溪水冲洗时，余光瞥见了一道准备溜走的身影。只见苏景偷偷摸摸的翻转手掌结了一印，脚尖轻点地面，脚底生成一股难以察觉的暗风，恍惚间便向林子里急掠而去。
“凌风步修的不错。”苏野望向苏景离开的方向，心中想道。他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帕子拧干，装进竹篓。等一切收拾好了以后，心念微动，凝神催发着体内的血脉之力，霎时间背后幻化出一道巨大的黑色虚影，周身暗红色的光芒跃动，同时脚掌发力，裹挟着劲风朝苏景离开的方向赶去。
苏景前行的过程中，心神凝聚，眸色变幻，目光含鎏。他将神识朝后方扩散开，一圈圈鎏色的能量波动以苏景为中心，悄悄隐匿在空气中跃动的微尘内，时刻关注着后方苏野的动静。
十数息后，一道苏景极为熟稔的能量潮和苏景的神识碰撞在一起，像是暴雨骤袭潭水，暗红和鎏金色的能量溅玉喷珠般的向四周迸裂。苏景心中一惊，没想到苏野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正欲催动内力加快速度，不料后颈处袭来一阵潮湿灼热之感，紧接着便被脖子处的拉力拖着往下栽。
苏野头快要着地的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毛茸茸的玄青色尾巴，将苏景稳稳当当地接住。钳住苏景后颈的力量松开后，苏景正想揉揉被弄的有些发痒的脖子，却又被两个厚重有力的爪子翻了个身，一张黑色的狼脸就这么出现在苏景的眸子里。
“苏野你快变回去，重死我了。”苏景被小狼压的没办法移动，大声嚷嚷。小狼没有理睬，低下头，使劲儿蹭了蹭苏景的脸，然后轻轻地将苏景从后颈舐到耳垂。
有时候苏景会想，狼形和人形的苏野到底是不是共用同一个神识，人形的苏野看上去正正经经，怎么狼形的苏野这么…苏景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任由小狼把他压着。
小狼看他一副任凭处置的躺在那，不由有些好笑。他抬起头颅，心念微动，赤色的流光闪烁间，钳住苏景的爪子骤然变成了两条孔武有力的胳膊。
夏日的天气炎热，即使在林中，追逐过后苏景也有些微汗涔涔。苏野正准备收回自己压着苏景的手，突然看到了苏景额头和脸颊渗出的汗珠。
苏野晃了晃神，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想到了刚温好的牛乳，又想到了十五的月亮……苏野摇摇头，觉得这些都不及苏景白。苏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黢黢的胳膊，暗叹太阳有点过于关照他了些。
苏景挣脱开苏野，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胳膊，袖口滑到了手肘。苏野一眼就注意到了苏景手臂上深浅不一，密密麻麻的划口，不由眉头微皱，心里沉了沉。
苏野心情急转直下间，没有发现，一道隐匿在背后的神识顺着他的领口溜到了后背。坐在一旁的苏景神情微变，心中一怔，他神识见到的，是一道道扭曲骇人的疤痕。如同一条条狰狞的千足之虫附着在苏野的背上。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苏景才笑着说道：“愣着做什么，拉我起来，我腿麻了。”苏野这才回过神，一把扶起苏景，拍了拍他后背上的灰尘，轻声对他说：“你先回去，我去趟竹林。”苏景也没过问他去干什么，只是冲苏野笑了笑，然后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了。
苏野看着苏景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他的眼底，又盯了片刻，方才回头往竹林的方向走去。暮色悄悄地将整片林子没入橘黄，也悄悄地聆听着少年们的心事。
彩粼溪中两条游鱼追逐打闹着，不小心将池底的青泥翻了个痛快。又或许很多不堪的前尘往事也随着这些泥泞一起，被侵覆出水面了。